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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心曾孤注一掷。

[越苏]中元记事

冷风吹到脸上的时候,我看见漆黑的一片夜色里流淌着清冷冷的月光,这才意识到,我已经不在自己家的卧室了。

秋蝉似乎已尽,我听见的是簌簌林声,远处山峦起伏,剪影成画,静谧里有隐约的人喧非常遥远。我在这里听了一会儿,突然万分孤独,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儿。

我上了十几年的学,刚刚找到了工作,没有谈过对象,但父母十分爱我,原本应该是人生开始的时候,觉悟高一点我可能正决心奋斗,然而这一切猝然就结束了。结束在眼前的一片月光,结束在耳边的冷风,结束在这显然是古代的陌生城镇。

古代的月亮真大啊,这一轮望月停伫在澄明的夜空,山坡下有如星的万家灯火,但我什么也没有了,心头漫上的惶恐就像细细侵入的冰冷月光,哪怕那些灯火近了,红暖黄明,照亮背后的天幕,再近一点,远处的人声喧嚣也钻进耳廓,蜿蜒而过的川水里放了一片河灯。彼岸人影幢幢,浮灯摇曳,我不知道什么时候,竟深入镇子里了。

有小孩子咯咯笑着从身边跌撞地跑过去,我避让开,拨浪鼓和清脆的铃铛声洒了一地。这一晚似乎是什么热闹的节日,镇子里的人们纷纷到街上去集会,我看到很多人在嬉笑追逐,还有一些却一直静静地站在家人身边,他们中有人看到我在看他们,也稍稍来打量打量我。可是这和我都没有关系,热闹是他们的,我不过是一个从后世误入而来的异乡客。

小孩子的笑声和铃铛声刚刚跑远,一个脚步迅捷而身形从容的人撑着伞在我旁边走过。天不下雨,他为什么要撑着伞?即使我此时万念俱灰生无可恋,也不由多看他了一眼,那人似乎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停下来回头,平和清正的目光正对上我的视线,令我心头一突。

我没做什么,却好似偷摸做坏事被发现了一般赧然,这大概是因为他的神情过于肃穆正气,但望过来的目光中又温和悲悯,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经历会让人成为神,但我看到这个人身上确乎是带着那么一丝神性。

他举着伞微微颦眉,看着我道:“姑娘……”却又犹豫止住,有些话未竟于口,他又说道:“这里人气驳杂,姑娘且稍待,等我事毕便带姑娘离开。”

这可真奇怪,我不明白他说的都是什么意思,况且我并不认识他,怎么就要带我走了?然而鬼使神差,我就跟着他一路穿过整个喧闹的城镇,看他在灯火通明中买了些糕点,又到灯火阑珊地买了香烛。他就像一个镇上人们所熟悉的近邻,但是蔚蓝一片的飘摇衣角又让他像个世外的仙人。到了镇外僻静处,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柄通体湛蓝的长剑,剑气凛然冲破云霄,似有仙气渺渺生烟。

我好像突然感觉到什么,这样的景象从前是不是也见过。

“姑娘是客,山下不便停留,”他对我说:“不如请姑娘光临寒舍,等到时再送姑娘归去。”

我说好。

于是蓦然间,眼前景象飞速退去,云走风从,我跟着这个并不认识的人到了山上云烟缭绕的地方,青翠山林里可以听风的楼阁,一个令我莫名熟悉的场景。

他忽然轻轻收起了伞。我又莫名觉得,那屋子里应该走出一个人。

这么想着,门就真的开了,那里面有谁站着,等他走出来,我就看到他乖顺的黑发,红色的衣料,还有,眉间的一点朱砂。

我突然间就想起来了,是我从前做过的一个梦,那里有一个师兄带着师弟在俗世里行侠仗义,他们容颜不改也不离尘嚣,住的地方树木常青楼台依旧,那里没有如雪的白发,那里没有谁远离不归。

但不是眼前的这里。因为山下那些灯火,是河灯,也是焚尽纸钱的火堆。天不下雨,伞也可以收魂。这个热闹的夜晚,是中元节,是死去的人被赦免归来,与家团聚的日子。眼前的百里屠苏,不是我梦里的师弟,而该只是一缕残魂。

屠苏抬眼看了看我们,他绷着一张白皙俊秀,没有表情的脸,眼里盛着些隐约克制的欣喜,就像看不见我的存在一般,对着陵越说道:“师兄,你回来了。”

陵越笑了笑,那个清正肃穆的人突然就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如月光一般连绵缱绻的温柔,他说是,师兄回来了。我们于是进了屋子里面,陵越解下缚剑绳,将刚买的红烛点燃,又打开装着糕点的油纸,屠苏看了看,没有动,半低着头立在桌边,烛光柔和地映在他的脸上,让他看起来生动温暖,像个活着的人。也是,他既然只是鬼魂,又怎么碰得了人间的食物,我不禁眼里一酸,大概是烛火晃了眼。

屠苏看着陵越端起酒壶,依次把酒杯斟满,等斟到第三个酒杯并放到我的面前时,他才像忽然发现了我一样,盯着我开口道:“师兄,你又带了谁回来?”

我不知道为什么紧张地坐直了身体,陵越看了看我,对屠苏微笑道:“是一个远方来的客人,我怕她在山下待久了回不去,就自作主张邀请到家里来了。”

屠苏睁着黑白澄澈的眼睛,目光只在我身上逗留了一瞬,就冷淡漠然地转开,又不理会我了。陵越跟他说话,他也只默默点头。我也说不好是松了口气,还是有点失落。过了一会儿,他又低声地对陵越讲:“阿翔最近越来越胖,要飞不动了。”他停下来,抬眼看看陵越,继续道:“我把师兄上次救的狸猫放在了阿翔睡觉的树上,”他再次停下来,然后面无表情道:“陪它玩。”

陵越嗤嗤地笑起来,屠苏面色肃然地望着他,望了一会儿又垂下眼睑,转过脸去看窗外。月上中天,院中一枝紫薇扯着月光探进窗来,陵越的声音里还笑意未散,他问屠苏道:“那师兄前月救回的王家小姐呢,屠苏把她放到了哪里?”

屠苏一脸认真,道:“男女有别,自然是将她送回了王员外家。”

陵越听了,于是又展颜笑开,屠苏怔愣着看了他一会儿,就闭口不言语了,一如既往地绷着冷冷淡淡的脸。陵越去与他谈天谈地,屠苏也垂着眼无甚表情,举起酒杯一饮而尽,顿了顿,突然抬眼将目光射向了我。

我正惊异于他竟然可以喝酒,突然面对这样的注目,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,又感觉到心里莫名慌张,就听得屠苏说道:“她也该送回去了。”

送回去,送回到哪里去?

陵越看了看窗外的天色,也道:“是时候了。”

于是带着我和屠苏到了院子里,月亮在夜空的最高处似乎显得渺小了些,陵越站在屠苏身边扶着他的肩头,我冥冥中觉得有些不安,好像马上就要离开什么,失去什么,屠苏皱了皱眉,对我道:“该去了。”

我不知道我该去哪儿,突然又一冲动,开口道:“屠苏,你去吗?”

他似乎不理解我说的话,睁着澄澈的眼睛对我说:“我不去,你去。”

说话间月光朦胧起来,我似乎看不清眼前的两个人了,陵越的声音传来:“姑娘是客……”

我是客。

这里的蝉声还没有鸣尽,夏夜残留着炎热暑气,空调轰轰的声音突然被放大许多,让我不堪忍受,睁眼醒来。

寂静的夜里,窗外没有月光,没有风。七月半,我在梦里走了一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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